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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8-18 13:12:32 |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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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前些日子,与素未谋面的族人吃饭。年纪最的堂兄,忽然忆起我的父亲,说,当年山里人下山竹椅竹筷子,就因为三叔在这里做所长,特地舍求远,扛到这边来,不受人欺负。住在镇里的客栈,只要说是三叔的亲房,就不用掏,可见他当年的程度。三叔一直是全村的骄傲。我听了很是感动,为他对我父亲的肯定。应该说,这段背景,我是知道的,但那时我还很小。而今几十年过去,忽然听人提到这些细节,许多散落的往事,便渐渐连缀在一起。过去的岁月,终于冲破羁绊,汹涌泛滥。
   在我心里,父亲一直是挥之不去的痛。他穿过军装和,也穿过囚衣,最终由少年时的我协助,解其于倒悬。他是个普通人,掉到人堆都不着,就像谷子长在稻田那样**,我却觉得他轮廓分,个性独特。父亲文化程度不高,山里人天生倔强,既自尊又自卑。异常矛盾的性格,注定他的一生,走得特别坎坷艰难。他是一个复,我嫌弃他,讨厌他,怒其不争哀其不幸,又在骨子里深深爱他。他爱子如命,父子俩却如绝缘体,一言不合就怒目相向。父亲带给我绵绵不绝的爱,也带来痛彻心扉的回忆。我心里,说不清道不尽他的故事。我和一位同为游击队员后代的网友,讨论父亲的过往时,他说,你该写写你父亲的事。再不抢救这段记忆,真要消失在脑海里了。
   父亲来自于山林,晚年又复归山林。一九二五年或年某月,他出生于一个山村。早年父母双亡,他记不得自己的生日。一九四八年底,他参加游击纵队,穿上军装的那天,就成为他的生日。那是山里娃子在庆祝新生。他去世后,家谱上,生辰八字记得很模糊,于是我们家族亲戚,属鸡属牛属猪不同生肖的人,在殡仪时节,谁谁需要回避,统统所适从。幸亏一切由定夺,最终不成问题。我们的家谱也很简单,家人的生辰八字,纯粹靠母亲板油账,存在她的脑海里。后来,约她自己觉得记性越来越差,才眯缝着眼睛口述下来,让我写在红纸上,放进装针头线脑的饼干盒里。饼干盒上,是年年有余字样下,一个抱着鲤鱼的花肚兜胖娃娃。这便是我家的储备箱。过阵子但逢家有事,便翻箱倒箧出来,察时,还能闻到残存的樟脑丸香。多年折来折去,再怎么小心翼翼,红纸也终于断成两片,后来成了四片,就如我们四姐弟,一一成家,各奔东西。
   在父亲落柩当天,母亲让我到软笔,把家谱抄在桌布剪下的一块红布上,约一尺见方,记个概意思。一转眼,二十八年过去。我妻子把家谱存在保险箱,这是父母留下的唯一实物。我很想重新抄写一遍,但始终打不起精神。时光流逝,红布边缘在慢慢剥蚀,一根根游丝各行其是,红颜色也渐渐褪去,特别像我们四家的现状。我家三代,包括女婿媳妇以及下一代,满打满算不过十五个人,父母去世多年,姐弟四家逐渐游离,除了春节时相约祭奠父母,去公墓门口等候,在半小时里聊几句话,点香烛烧纸钱祭拜一番,其他时间,中所有亲戚,保持缄默一言不发。家谨慎地维护亲戚关系,藕断丝连。
   而在记不清生辰八字这方面,我家是有优良传承的。我母亲始终说不清,我到底是在早晨,还是中午,或者晚上出生,她只回答是广播唱起来的时候,在她分娩时,广播里的音乐,成为她记忆中痛苦的符记。一天有三次广播,可把她难坏了。这使得我前途迷茫,希望靠算命拔牌辨清方向时,一筹莫展。那么,我三个姐姐,又分别是啥时辰出生的,她同样也说不清,这多少抚平我的不快。母亲就是这么糊涂可爱。
   母亲说,据说我家祖上也阔过,很有一些山地,目光所及,连绵蜿蜒,都曾经是我家的山。可见祖上有经济头脑,守成有法,创业不止。但富家多败子,我爷爷爱赌一把,被人团弄,几十把三张牌儿,赌光万顷家财。家私败尽后,爷爷万念俱灰,最后被人追债,吊在山洞里,一根麻绳了其残生。我听后,倒吸一口冷气,说幸亏爷爷激流勇退,否则我的履历表,就要填上地主成分。父亲在边上,以怪眼神我,可能想,幸亏子早死,否则子孙如此不孝,气都要气死。我为自己辩解,我不识爷爷,所以亲情淡漠。他似笑非笑,不置可否。
   父亲的老家是老区,军游击纵队司令部,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,在这里宣告。其时,我父亲衣衫褴褛,去山凹砍了竹子,扛回来准备做椅子扁担,到山下会市时,听到了游击纵队的消息。说在招兵马,跟了有饭吃,好过自己砍竹做椅子。这对穷汉来说,不啻于一。父亲说,他只踌躇三分钟,就决定报名当兵。家里没有父母,和兄长说一声就行。父亲和小伙伴一起,特意换上新草鞋,走三十多公里,翻山越岭,赶去司令部参军。
   打我有记忆开始,就为父亲的红色经历而骄傲。夏日的晌午,父亲端一脸盆水,搁在圆凳上,准备擦洗时,我缠着他,要听故事。我见有两条的伤疤,如蛇一般,交叉爬在他的脊背上。我踮起脚,伸手过去试探,他吃一惊,回身答应洗过澡就讲。但他不是能说会道的人,讲的故事简单了,像新闻报道一样,交代清楚就是,远不如或小人书来得精彩。而我希望听到更多的战斗故事。后来母亲告诉我她听过的趣事。父亲参加一山岛外围警戒时,在战壕待命,一直没等到冲锋命令。忽然,一块石子落在父亲背上,他惊失色,低呼道,敌人来了。爬到树上瞭哨的战友阿汉哈哈笑,原来,是调皮捣蛋的阿汉,把石子扔到父亲背上。平时他们关系好,喜欢打闹。父亲背上的疤痕,是三天三夜卧在壕沟待命,衣不,背带和带勒在背上,过敏应,皮肤红肿腐烂,做手术留下的痕迹。
   后,父亲转到工作。后干了三年两个区的特派员。再转任水上所长。我长后,家乡人听说我是老乔的,一般会神往地回忆起,你爸当年真威风啊。一个人坐在台上,说,把地富坏右押上台来!然后呼呼呼一帮坏便被带上台来,一个个掉,该毙的毙,手拿着,啪啪啪把坏人杀掉;或者送场,该的,真神气。老乔,人好兮好的,人好兮好的。一般最后都有这样的结束语。
   我经常拿这些听来的光荣史来问他,希望荣誉感得以证实。但父亲不喜欢谈这些事情,他说不是他们说的那样,这不是我个人的事情,决定做什么才能做什么,我只是基层执行者。他说家说的话有些浮夸,他在职期间,也没有毙过人。只是感觉比较板,爱讲原则,得罪过许多乡亲。个子很高的他体质异常虚弱,导致他上去心不在焉,工作起来不是很开心。他记性差,有时下乡上个茅坑,连解下的驳壳落在哪里,一时都想不起来。幸亏是和平年代,一般会有众积极,热心地送了过来。
   他为人耿直厚,一直是他老家宗族的骄傲。多年以后,年半百的父亲途经邻镇,在一户农家门口歇脚时,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人,非常热情地送茶送水招呼他,说,二十几的,让我成了一个小偷,你抓到后非但没有打我、骂我、惩罚我,而帮我打饭,送我粮票、零钱。这么多年了,我都没有忘记过,只是不知该怎么报答。这碗茶,你一定要喝。
   我母亲是县城人,她二姐是土改积极,天天戴着红袖套,随巡逻队一起放哨,还当上居民区治保。她二姐和我父亲比较熟悉,就介绍和他相亲。我母亲上过初中,有文化有知识,当时十八岁,和我父亲相差整整十岁。虽然一个属龙,一个属虎,但双方在热恋中,糖滴,又都是牌,不愿相信这些资修的糟粕。挺吃香,我父亲五官英俊,出手慢,可能就被抢走。婚礼很简单,几块喜糖一分,红门对一贴,两床被子拎到一块,就成婚了。我父亲一米八不止,我母亲勉强一米五。当时,龄进城后娶少妻,是相当普遍的现象,但闹新房的一个同事,还是出端倪,他有张闲不住的嘴,新人一个瘦高个儿,一个,就忍不住瞎嚷嚷,哈哈,你们这是热水瓶配茶杯啊,新郎新娘差十岁,,你们家以后有得热闹瞧了,我姐家也是,天天都打死人。
   我二姨听了,唯恐有啥想法,赶紧出面打岔,四处扔了糖衣炮弹出去,才算把话题搪塞过去。虽然闹哄哄的,我母亲当然也听到了,但他们感情还在深爱阶段,不愿想那么多,一切外来的念头,都比不上双方努力相向而行,尽快走到一起的决心。所以,她虽然心里格登一下,但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,即使心理有疙瘩,也是今后的事。话说锅碗瓢盆,都会丁零当啷,更何况俩活人。不同环境成长起来的,不同观念,不同惯,往往因一些细节拌嘴,比如山里人,不爱洗澡,懒得换衣服,洗洗换换,不还得脏吗?洗澡洗多了,会把元气洗掉的。
   城里人觉得,这么脏,还这么多,不洗干净就别。
   山里人想,你城里人了不起,不就厨师的么,拿矫。你骨子里就是瞧不起我,什么理由?当初,还不是上部身份。要不然,山里人哪娶得着城里姑娘。你哥就瞧不起我,天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。
   的确,父亲和我舅舅,一辈子都没认真说话,不合。比如后来我外公弥留时,家都说快了快了,我父亲提着包,进来望,家说,医生来了,快给。我父亲后来退职去做了医生。父亲也不谦让,上前搭一把脉,说,还不到生辰,放心吧。
   家守着,前前后后,伺候好多天,都有些疲倦,听医生这么说,四散休息去了。结果外公后半夜去世了,一个人都不在床前。我舅舅生气了,你是庸医,啥都不懂,不会病就别。
   我父亲气急败坏,不是你们叫我的?是我争着抢着要么?
   姐老婆舅,就这样上了,两只河豚似的,都气鼓鼓的,居然到死都没有再接话,我父亲也把去家的路了。
   二姨说,这些男人,真不懂,这有啥好生气。爸去世床前没人,是命中注定没人送终。话虽是这么说,二姨其实自己脾气也挺的,有时她和我母亲闹别扭,一闹就是一两年不说话。不过,闹到后来,都是二姨丢盔弃甲,举手投降。谁叫她是姐姐。姨的命不长,年纪轻轻时就去世了,丈夫傻乎乎的,脾气挺好,一辈子没干正经活。留下一个,学厨师,也不务正业,到处流浪,妻儿离散,五十多岁时,深夜,冻死在舅舅工厂门前上,可能走投路时,准备来求援。
   回头再说我父母,这样那样想多了后,些许小事,就成为闹别扭的导火线,发生口角时,没处想了,往往归咎于。母亲吵了架,就往二姨家跑。开始还去哄回来,次数多了,父亲懒得去请。潜意识中,人是会受暗示的,双方都开始这么想了,思想就容易复杂,莫非真是龙虎相争必有一伤?幸亏二姨劝得好,分析利弊,双方在二姨相劝下,都还识相,床头打架床尾和,,把日子往一起过,相安事。父亲在母亲面前也想开了,女人嘛,就是罗里吧嗦。他向来奉行忍让的,开只眼闭只眼,不和女人一般见识,事情就过去了。接二连三,打炒米花似的,生出四个子女。
   营养差,体质弱,加上文化素养不够等原因,父亲特别容易着急上火,和同事相处不融洽,几句话谈不拢,拉下脸来,一拍两散。各种原因,导致他逐渐萌发退意。现在分析,这该属于抑郁症、焦虑症的表现,可惜当年家没有这种健康意识。
   父亲的入不高。几十块钱的,在高面前不堪一击。他有了第一个,如命。正是三年期间,想吃肉,他赶紧跑去肉,小孩拳头一块熟肉,差不多要花去的一半。生活过得紧巴巴的。他虽然当了工作同志,但山里人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的观念,仍然根深蒂固。他希望有个,可接二连三出生的,都是。我出生在父亲最终的工作地。母亲说家里吃阵,,在厂里千方百计,拼命搬最重的棉纱,想把我累掉,但我天生是世间人。这正遂了父亲的意。家庭经济负担太重,在三十六岁那年,他提出退职。去意已决,几个挽留一下,也就随他去了。
   很快,生计成了问题。当时我姐六岁,二姐四岁,三姐两岁,连珠炮似的。我母亲在针织厂工作,一个月十八块,父亲没了固定入,一家人再省吃俭用,也难以应付开支。姐、二姐和刚刚奶、襁褓中的我,放在县城秀坦街外婆家寄养。三姐则是一个月一块钱,交给厂边上的阿卵家喂养,母亲月尾发时,三姐就受阿卵老婆之命,提个篮子过来,名姓地说,给我钱,给我钱。我母亲手巾包,拿出一块钱,放在篮子里,阿卵老婆在厂门口候着,带了她菜米去。
   舅舅家已有五个子女,人数实在太多,二姐后来回了厂宿舍,随母亲生活。二姐有名的勤俭节约,母亲派她坐塘河轮船,到城里外婆家,送我和姐的伙食费。她舍不得坐船,为省下两分钱,她脱了塑料鞋,提在手里,小脚丫劈里啪啦,沿着河岸走十里地,到外婆家门口,才穿上塑料鞋。邻居金荣阿婆,夏天坐在门口,摇着拍着蒲扇纳凉消遣,见了二姐,就拔长高声喊,乡下人走来呗,乡下人走来呗。此时,是她们守在门口,难得的欢乐时光。二姐在老太太夹道欢迎声中,羞羞然地,劈里啪啦走进院落,这一次发出的,是肉脚板拍地的声音。她不小心把塑料鞋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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